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蔣妤桐番外:欲望臺階(下)

關燈
蔣妤桐番外:欲望臺階(下)

我為什麽改名呢?

“你為什麽改名呀?”高一,終於認出自己的小學同學曾經這樣問過。

為了獲得全新的自己,為了開啟全新的生活。蔣妤桐曾經那樣堅定,可在被提問的這一刻,慌了心神。

“當時覺得ABB式的名字太可愛了,還是想要不一樣的感覺。”

“是嗎,可你就是很可愛啊。”

蔣妤桐的確非常享受別人的誇讚,享受別人包圍自己的感覺,她微微一笑,將事情翻了篇。

蔣妤桐的人生一直很順暢,她唯一一直不明白的,是徐稔為什麽會替自己出頭。

“牙套妹”的嘲笑聲她早已習慣,壓根兒不把那些人放在眼裏,平時受自己小恩小惠的同學們也沒有站出來說一句話。

蔣妤桐覺得這是正常的,零食買不來真正的友情,她明白。

可是徐稔究竟是為了什麽呢?

當你習慣了用東西去交換別人的“一次性”心意,一旦有人帶著突如其來的善意闖入你的世界,你的第一反應是害怕,而不是感激。

她是想換取什麽嗎?可自己把巧克力放到她的座位上,總被退回來。

所以,大概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吧,蔣妤桐知道徐稔一直愛做夢,愛逞能。把凳腿兒當寶劍,瘋瘋癲癲的,潑灑自己的正義感。

但她大概永遠都不會想通,不是所有事情都一定要有個原因。

就像自己被要求轉學和搬家,被要求卸任小主持,被要求放棄藝考,被要求不惜一切代價考上好大學,這些事情有非做不可的原因嗎?好像並沒有,只是對“新自己”的欲望太過強烈,被驅使著往前走。

高三的壓力很大,爸爸總在蔣妤桐耳邊吹風——沒關系,考不上還有自主加分,還有保送機會,你只要平時成績不那麽難看,爸爸會想辦法的。

咖啡一袋一袋地喝,題一套一套地做,數學題和物理題像幾根鞭子,甩在蔣妤桐的後背纏繞,除了接受痛苦沒有其他任何逃離的方法。

偶爾在走廊或熱水房裏看見祝訣,蔣妤桐都心情覆雜,對方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,從高一開始,就對自己是蔣敏敏的事毫無驚訝,蔣妤桐覺得自己就像小學那塊被退回去的巧克力,祝訣甚至都還沒看見,就被徐稔拿走還回來了。

所以她總是在祝訣面前提起徐稔,蔣妤桐很病態,她僅僅是覺得祝訣討厭自己的樣子,和徐稔很像。

當年被徐稔一並還回來的巧克力,蔣妤桐重新塞回祝訣的心裏。

仿佛只要這樣,自己就仍然和徐稔戰鬥著,哪怕徐稔已經不在了。

一中被傳出有人出事的那天,蔣妤桐怎麽都想不到是徐稔。警方出結果為溺水意外後,蔣妤桐也丟了一陣子魂。爸爸升了主任,一向以爸爸的榮譽為榮譽的蔣妤桐,卻高興不起來。

又聽說祝訣精神錯亂,頻繁請假去看醫生的事,蔣妤桐還是感覺很不真實。

早上起床對著鏡子梳頭發,看著鏡子裏烏黑亮麗的直發,蔣妤桐眼前莫名浮現出小學時候,自己每天早上要花很長時間梳頭,才能把亂糟糟卷在一起的頭發理順,即便如此,到了學校還是被人叫“大頭鬼”。

她輕輕地梳著頭發,每天都用直發夾拉直一次,定期去理發店護理,現在的頭發很快便能打理好,現在也沒人會這麽叫了。

也沒人會替自己出頭了。

祝訣在醫院來來去去了一個多月,暫時穩定情緒回到學校裏,她變得比高一更沈悶,更不愛與別人交流。

有一次體育課,祝訣在羽毛球組,忘記帶球拍沒法組隊,是別的班的同學趕過來送的,那個人,是林曉箏。

祝訣什麽時候和林曉箏這麽熟?

學校裏大大小小的活動,現在都由林曉箏和岑檐一起主持,蔣妤桐不可避免地將他們仨聯想在一起。

也曾試著把祝訣約在樓梯口,問她徐稔的事究竟還有沒有進展,可祝訣心不在焉,什麽也沒有說。

還去找過岑檐,但岑檐也怪怪的,神情讓人難以琢磨。

徐稔出事的那片湖解除封鎖後,蔣妤桐站到湖邊,微風吹起她筆直的頭發,摩挲著臉龐。

爸爸說:“小桐,你別忘了你為什麽改名。”

蔣妤桐明白,爸爸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思,他覺得自己和他是一樣的人,同樣的沖勁兒,同樣想要往前爬的決心。

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覺得,女兒心甘情願為他的前途鋪路,卻從來沒想過女兒真正需要的是什麽。

蔣妤桐是他的臺階,是他滿足欲望的臺階,小學時期在餐桌上背古詩、在學校裏當班長,初中時期在人生地不熟的鄰市上學,高中順著家人的心意放棄藝考,努力學習,考上一個好的大學。

高三下學期,蔣妤桐為了不讓爸爸給自己“開後門”,拼了命地學習,她只想靠自己的實力上一所好大學,而不是靠爸爸這個臺階。

最終,她考上廈大,完成了爸爸媽媽的名校心願。更重要的是,廈大離家很遠,離學校裏大多數人考上的學校很遠。

客套與奉承,都離自己很遠。

爸爸在高考結束的這一年,成功當上三中的副校長。

升官宴和升學宴在那個夏天同步舉辦,往來賓客對著蔣副校長和蔣妤桐舉杯,“我就知道您以後事業發展好著呢”、“我就知道小桐能有出息”。

齊緯的父母也來到宴上,帶著只能上個最差二本的齊緯,喝了不少酒。

蔣妤桐靜靜地看著這個跟在自己身後三年的小表弟,他依舊局促、不安,甚至不敢看蔣妤桐的眼睛。

他曾經在祝訣提起“蔣敏敏”三個字時為自己出聲,為自己做了很多事,可能也是他的父母讓他這麽做的吧,討好自己。

就像小學的自己聽爸爸的話,討好老師一樣。

“齊緯,畢業快樂。”蔣妤桐舉著飲料杯子,走到他面前。

爸爸的確在往越來越高的位置上走去,可蔣妤桐覺得,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。

蔣副校長沒嘚瑟幾年,就被查出貪汙,請律師打官司,打了兩年多,最終被判刑坐牢。

那些來參加過升官宴的人,通通換了說辭,換了一副嘴臉,幾乎和爸爸媽媽斷絕了來往,就連之前和爸爸去醫院拍照的記者,都站出來把他做假的事抖得幹幹凈凈。

王聖強會看見這個新聞嗎?他會像以前一樣嘲笑自己嗎?

蔣妤桐心下茫然,妄圖改變自己的這些年月,唯獨沒有如願忘記小學的所有,徐稔說得對,就算所有人都不記得了,自己還是會記得。

如果說蛻變的這些日子是一棵樹的成長,那麽紮根在土地裏的,則是難堪的小學時光。

媽媽像蔣妤桐曾經那樣,去公安局改了名,打算換城市重新生活,最後去外婆家裏收拾行李時才想起問蔣妤桐的意見。

“敏敏,我們離開這裏吧。”

又要搬家了。蔣妤桐沒有拒絕,麻木地找出行李箱,很沈,才發現媽媽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把大多數東西都收拾好了。

“快收拾吧,外婆這裏好好檢查一下,帶點重要的東西就好。這裏只有一些小學的東西,應該很快。”媽媽向蔣妤桐遞了幾個袋子,又自顧自地收拾起來。

蔣妤桐打開衣櫃,外婆將自己小學的衣服都疊整齊了放好,落了一層灰。幾個木制夾層櫃子年數太久,險些打不開。

蔣妤桐費了很大力氣才打開,裏面是一些發夾、頭繩和作業試卷,過期很久很久的糖果,還有一本同學錄。

蔣妤桐認得這本同學錄,小學轉學前買了做做樣子,讓班裏同學傳著填寫,裝作一副舍不得大家的模樣,實際上大家填完後,蔣妤桐一次也沒有打開看過。

無非就是一些客套話,蔣妤桐搬家前看望外婆,隨意放在了外婆家。

Hellokitty的封面,褪色的邊角頁,蔣妤桐本沒有時間再去打開看,可還是伸手翻開了第一頁。

第一頁,第二頁,第三頁。

是一些已經忘記的名字,詳細地寫著“身高”、“體重”、“血型”、“星座”……

直到——

直到中間一頁,寫著徐稔的名字。

從不接受自己禮物和零食,還在轉學前和自己大吵一架的徐稔,那次居然填了同學錄?

蔣妤桐心裏一動,說不出一句話。

徐稔隨意填了前面的基本信息,反面留言的那一欄,蔣妤桐遲遲不敢翻頁,她很害怕是什麽煽情的文字。

事實證明蔣妤桐想多了,做好心理準備後,她翻了過去,上面只寫了一句話。

——祝你以後的日子真的和和氣氣,真的開開心心。

末尾畫了一個鬼臉。

蔣妤桐瞬間被拉回到小學教學樓樓梯口,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傲氣地對一臉不耐煩的徐稔說:“裝有什麽不好,至少大家都和和氣氣,開開心心的。”

五年級的徐稔甩甩手離開,對她做了個鬼臉。

“敏敏啊,你好了沒有,檢查一下我們就走。”媽媽見蔣妤桐遲遲沒有出來,走進房間,看到她捧著一個本子正在傻笑,腳邊是空蕩蕩的袋子,分明是還沒有開始收拾,“你磨蹭半天在幹嘛呢?”

“沒什麽。”蔣妤桐收起笑容,“媽,我這裏沒什麽好收拾的,我們走吧。”

“沒有要收拾了的嗎?”媽媽有些懵。

“嗯,外婆打掃房間的話,可以都扔掉了。”蔣妤桐把同學錄放回夾層櫃子裏,撿起空袋子離開房間。

她終於懂得徐稔為什麽討厭自己了。

不是因為被冤枉,不是因為“裝”。

或許只是因為,她從未真正改變,從未放下過去。

搬家公司來的那天,日光毒辣,蔣妤桐站在一邊看著搬家工人把行李裝上車,擡眼看著頭頂的香樟樹。

枝葉被風吹得晃動,像無數雙小手在風裏彈琴,彈出節奏韻律。

最後一個被搬出來的家具是鋼琴,蓋著白色的布,蔣妤桐已經很久沒有揭開它了。

媽媽開車跟著搬家公司的卡車,車啟動前,蔣妤桐本以為自己會像偶像劇裏的主角那樣,讓媽媽一人上車,宣布自己將過獨立的生活,她再也不屬於爸爸和媽媽任何一方。

可是她沒有,她失去了所有力氣,躺在車的後座,聽媽媽一邊開車一邊絮絮叨叨地給自己後面的工作生活出謀劃策。

她很想問媽媽恨不恨爸爸,卻沒問出口。

表面和諧很重要。蔣妤桐在心裏自嘲。

蔣妤桐在新城市順利找到了工作,也順利在一年內晉升到主管,她每天加班到十一二點,拖著疲憊的身子去趕淩晨場的應酬。

也就是在這一場應酬裏,她遇見了老熟人。

“來晚啦,這可得自罰一杯。”公司的領導已經坐著,遞了杯酒過去,“小桐比較勤奮,剛剛一直在公司裏加班呢。”

蔣妤桐看都沒看,接過酒杯一飲而盡,趕忙坐下來。

這才有空掃視周圍一圈,對面合作公司派來的主管,竟然是方修時。

對方顯然也很驚訝,但二人都沒有套近乎,而是靜靜地坐著,身邊的領導把酒杯推來推去,嘈雜燥熱。

和方修時對視的那一刻,好像又回到了高中,蔣家和方家人敬酒,只剩他們二人尷尬地坐著吃飯。

應酬結束,蔣妤桐和方修時是最後走的。

“我送你吧。”方修時站起來,扶住意識稍稍模糊的蔣妤桐。

“謝謝了。”蔣妤桐控制著方向,慢慢朝家的方位走去。

“你還挺拼的,喝這麽多酒還能走路。”方修時本想打車,卻被女生攔住。

“我想吹吹風。”

“你家現在住在這裏啊。”

“嗯,我爸那事兒鬧得多大啊,與其在那兒被嚼舌頭,還不如遠離那兒。”蔣妤桐吹了會兒風,清醒許多,“你呢,你最近怎麽樣,混得還不錯嘛,我們這次乙方挺厲害的。”

“我今年已經在這兒定居了,我老婆和我都在這裏工作。”

“你結婚啦?這麽快,不是剛畢業兩三年嗎才?”

“我媽媽前年去世了,我爸爸身體也不好,一直希望我能趕緊定下來,我和我女朋友當時都有結婚的想法,今年就幹脆直接結了。”

“你老婆我認識嗎?不會是以前同學吧?”

“不是,工作後認識的。”

又閑扯了幾句,快到蔣妤桐家小區,她揮揮手讓方修時回去。

“今天謝謝你了,老同學好久沒見,下次有機會出來吃飯,把你老婆也叫上。”

“嗯。”方修時禮貌點頭,轉身離開。

蔣妤桐的眼淚終於釋放出來,原來音樂老師去世了。

她剛剛一直在強忍著轉移話題,幸好有醉酒的表象,方修時應該沒有察覺到她情緒的異樣。

蔣妤桐坐在小區的樓梯臺階底下放肆大哭,她想起卸任小主持後音樂老師反而來安慰她,想起那份自己明明已經退社卻占據很大版面的小主持人社紀念冊,想起新一屆高一的文藝活動上自己幫音樂老師的忙臨時主持,她在臺下投來讚許的目光。

想起音樂老師在畢業那天祝賀自己考上廈大,提醒自己以後無論如何都不要再受爸爸的影響,考上大學,勇敢地做想做的事吧。

哪怕現在終於明白有人會無目的地對自己好,徐稔是,音樂老師是,蔣妤桐也已經是既定命運齒輪上的發條,只能循規蹈矩地向前,看似向前,實則機械地原地踏步。

她沒有臺階,她不敢有欲望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